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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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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3章

說歸說, 李從舟倒還沒那般混不吝。

他借力靠著房間的墻,正準備伸手給顧雲秋推到屏風後。

整個人裏外都紅透的小世子卻低著頭,雙手絞緊裙擺上的牡丹花, “你你、你要是真需要的話……”

聲音越來越小,但顧雲秋沒走, “也不是……不能幫你扶。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都是男人麽。

顧雲秋抿抿嘴,深吸一口氣:

幫受傷行動不便的兄弟遛個鳥怎麽了?

扶就扶!

見他神色從猶豫變堅定,李從舟便知道這事兒要壞。

本就是他氣糊塗了隨口說的話,小世子這兒當真了, 他可真是方方面面要人扶了——

“別, 不用。”李從舟輕輕推他。

顧雲秋卻擰上了, “那你、你萬一摔了呢!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他沈聲、強調, “不會。”

顧雲秋將信將疑地往後挪一小步, “真不用?”

李從舟收回推他的手, 用身體擋住顧雲秋目光, 左手靈活解開褲帶,虛弱的聲音浸滿無奈:

“不用, 你出去,仔細我弄臟你裙子。”

顧雲秋低頭, 看看自己長長的裙擺,唔了一聲轉出屏風:

“那、那那我站這兒等你。”

點心站得遠,沒太聽清楚他們之間說什麽。

只知道自家公子出來後臉就燒紅了, 而一陣水聲後, 慢慢扶著墻轉出來的明濟師傅臉色慘白:

——也不知誰才是那個高熱的人。

凈過手,給李從舟扶回床上, 顧雲秋抄起涼水撲臉,等臉上紅雲散了, 才扯住點心袖子,“還是備個虎子。”

點心沒多想,轉身去辦。

剩下顧雲秋看著李從舟胸口綻開的血花,重新端盆熱水過來,先替李從舟胡亂擦了身上的汗,然後拆繃帶、重新包紮。

大夫縫合得極好,傷口並未迸裂,但這般大的動作滲出不少血。

顧雲秋擦好給他重新上藥,然後給他一圈圈纏纏好。

折騰這一會兒,顧雲秋也累出滿頭汗。

他用手背蹭蹭腦門,瞥眼看見李從舟身|下的褲子也被汗水打濕、黏糊糊地粘在肌膚上,忍不住道:

“要不你別穿了?”

他知道小和尚比他大。

——是身量腰圍腿長什麽的。

並沒有……說什麽奇怪的地方。

這裏是雲琜錢莊,他出來可沒帶男裝:

櫃子裏打開都是一水兒的小裙子,還有各種各樣的面紗。

陳家兩兄弟和小邱的個頭比李從舟矮,料也知道穿不下。

護衛大哥們倒瞧著和李從舟差不多,可上來就管人家要貼身穿的褻褲,總顯得他這東家不像正經人。

本來,請點心去買新的也不是不成,但顧雲秋現在掛心錢莊生意,出錢的項目是能儉省就省,買來不還是要被汗濕。

倒不如——幹脆不穿。

李從舟撩起眼皮來看他一眼,最終擡起左手、用手臂擋住眼,一聲長嘆後,聲音沙啞:

“……隨你喜歡。”

顧雲秋得了允準,自然毫不客氣地給小和尚扒了個精|光。

不過現在已經是初秋了,脫掉李從舟褲子後,顧雲秋還是很快給他掖好被子,手手腳腳都包好、頸項也全部蓋嚴實。

然後他翻了本賬冊上來,坐在榻邊仔細對,“有什麽需要叫我。”

李從舟哪裏還敢有什麽需要。

他閉上眼睛,靜心念了數道清心咒,終於累極、昏昏沈沈睡了過去。

再醒來,已是第二日午後。

睜開眼時,顧雲秋的手正覆在他腦門上,似乎在試熱度。

床邊還站著個老大夫,正與點心交談著什麽。

見他醒了,顧雲秋長出一口氣,打斷他們,“大夫,人醒了!”

大夫轉過視線來捋捋胡須,笑道:

“我就說這是尋常癥候,姑娘你不用著急,傷重之人多睡睡對恢覆也有好處。”

顧雲秋撓頭,謝過大夫給人送出去後,一扭身又坐回到床邊。

他緊擰眉頭瞪李從舟一眼,“你叫都叫不醒!嚇死我了。”

李從舟躺著,倒覺得身上沒那般重了,便顧雲秋笑笑,表示自己無礙。

顧雲秋看他一會兒,又重覆了一道昨日的對話——

只是在餓不餓、痛不痛之外、還添上了一句:要不要小解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還真行,沒由來給他臊一下。

“不用,”李從舟看他一眼,“這不都準備了虎子麽。”

顧雲秋看看床腳的白玉溺器,撇撇嘴,“那凈手吃飯——”

如此用過一小碗山藥粥後,李從舟主動續上了昨日的話:

“合同場這些年來手腳一直不幹凈,私下收受賄賂、暗改憑引等事都是有的。明著收禮會叫磨勘的禦史查出來,所以他們跟星雲齋合作。”

顧雲秋一楞,神情也嚴肅起來:

“所以,‘如先生’是星雲齋裏用的暗語?”

李從舟點點頭,“如先生其實就是向仲。”

顧雲秋:“……???”

他偏偏頭,怎麽記著李從舟昨日說的,是讓他去星雲齋買如先生的字畫,然後拿出來再送給向仲。

“他這是圖什麽?”

“圖個幹凈,”李從舟道,“你直接到他府上送銀子會落下把柄,向仲這人沒念過幾年書,是花大價錢捐官才走到今天這位置。”

“他先將字畫送給星雲齋,約定每一幅的價格在五百兩、八百兩、一千兩不等,有人去問了,便是請星雲齋從中做橋、中轉。”

“若你托他的事和他心裏這件事的價格等價,便會有星雲齋的人過來通傳,你買下字畫後,星雲齋抽取好處費和經辦費,就會將銀子轉給向仲。”

“而你拿著字畫,即便去合同場當著眾多同僚的面送給向仲,在旁人看來也就是一副字畫。而且,明面上你們之間沒有金錢往來。”

李從舟頓了頓,眸子一轉看向窗外京城高矮錯落的琉璃瓦,眼中冷霜陡現:

“他向仲只是賣了副字畫給星雲齋,而你只是作為文人雅士相中了這幅字畫往星雲齋買,後來幾經輾轉又贈出去,任是誰也挑不出錯。”

其實星雲齋也不止幫合同場做這種中轉,在朝京官裏,可有不少人私下都和星雲齋相關。

這事,是前世李從舟從西北回來後,探查戶部貪墨大案時,順著襄平侯埋下的幾枚暗棋摸出來的一串瓜:

也不止當年的戶部尚書呂鶴,幾個都事、司長都牽涉在內。

可以說,戶部這掌管天下得財耗覆、倉廩虛實的民生地官,實際上大半人都在當蠹蟲,一邊蠶食著國庫,一邊往百姓身上吸血。

李從舟沒大慈悲心兼濟天下,他只恨這群人為這點蠅頭小利,平白害死了他報國寺上下三百餘條人命。

深吸一口氣閉眼,李從舟不想眼裏的戾氣嚇著顧雲秋。

而顧雲秋捋了捋思路,也明白了李從舟意思——

如果真有錢業同行要算計他,可以走星雲齋的路子賄賂合同場的向仲,由向仲出面、向錢業行會施壓,也算是圍魏救趙的一法。

只是……

顧雲秋轉頭,見李從舟閉著眼睛還以為他又昏過去,便輕輕碰了碰他落在外面的手,“小和尚?”

李從舟睜眼看他。

“那……”顧雲秋好奇壞了,“是人人都知道星雲齋這路子嗎?”

李從舟搖搖頭,“此為官場隱秘。”

“那你是怎麽知道的呀?”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顧雲秋:“?”

“我……”李從舟吞了口唾沫,“我前日奉詔入宮,給太子講經。”

原來如此。

顧雲秋點點頭,想是太子青宮裏的消息,小和尚在旁聽著一嘴也不足為奇。

“那我這樣冒然前去,不會被他們打出來嗎?”

“你是去給人送錢……”李從舟好笑,“星雲齋還做不做生意了?”

顧雲秋點點頭,給這件事記在心裏。

其實他早想出來一個法子對付劉金財,不然也不會專程去吳家村定那麽十幾口的大木箱子。

只是他的辦法停留在商道上,能應付這一次,往後說不定還要見招拆招。

李從舟讓他找合同場的向仲,卻算是一勞永逸地拿捏對手:

劉家的錢業行會剛做起來,無論什麽原因,都不會讓它出岔子。

就是……

顧雲秋看了眼李從舟,小和尚素來行端影正,京中人人都將他作家中子弟榜樣。

這般一個光風霽月的人,竟也會教他辦行賄這樣的壞事兒?

瞧他眼神直白,李從舟默了半晌,又補充道:

“太子已在著手查辦,前線吃緊、國庫空虛,京官的貪墨快則半年、慢則一兩年內就會被連根拔起。”

顧雲秋一聽,頭頂瞬間亮起個:!

所以——

小和尚明知貪墨不對,卻還是偷偷漏了口風給他。

而且半年一年的時間,其實足夠雲琜錢莊站穩腳跟。到時向仲等人被查,也不會留下這壞東西繼續啃噬朝廷根本。

他眼睛亮了,扯扯李從舟壞笑:

“所以,這算法外徇私?”

李從舟垂眸:小東西得了便宜還賣乖。

怎麽,還得他親口承認這是偏私?

顧雲秋看看他,自己個兒先樂了,笑過一陣後,料想小和尚身上受傷不方便,便湊過去抱了下李從舟光溜溜的腦袋。

“謝謝明濟,你最好啦!”

李從舟咳了一聲,板著臉挪挪腦袋,可耳根處還是泛起緋色。

有了合同場這一轍,顧雲秋做事也就放開了手腳。

正好今日那營造署的小吏又來,聽著話裏話外都是想套雲琜錢莊底的意思,顧雲秋便決心不慣著他們了——

眼下已是七月廿三,輔國大將軍江鐮的生辰日是七月廿九,只有六日時間,也足夠應付劉金財這般小人了。

顧雲秋這幾日也不是光照顧李從舟,閑暇時已查清了錢莊賬目。

朱先生安排得妥帖,但顧雲秋也不想往後總有人來找麻煩。

雖說來者皆是客,但那些揣著心思觀望算計的,也該給他們一個教訓。

顧雲秋叫來點心,讓他將錢莊的一幹人等都聚來,他有話說。

等人都到齊了,顧雲秋便開誠布公。

“劉家大公子與我們鋪子的恩怨大家都知道,如今朱先生遭他算計離京、榮伯也不知是著了他什麽道兒臥病。”

“往時記掛著同業之誼不想理會,如今是他們欺人太甚,”顧雲秋點了點桌上的賬本,一一吩咐道:

“大郎你的字好,今日就往外頭去掛牌,說我們雲琜錢莊要整飭內務,需得關門三日盤點,若有人急用銀的,可在今明兩天過來兌換,逾期不候。”

“兩位護衛大哥在後院內庫看著,隨時聽候調遣。二郎你跟我到外櫃,仔細記清楚每一筆來提存的帳。”

眼看眾人都得了吩咐,小邱指指自己鼻子,“東家,那我呢?”

顧雲秋笑,“小邱你記性好,又能認人,最要緊的事留給你:你躲在二樓幫我記人,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跟著那廝算計我們!”

一聽這話,小邱興奮起來,他可喜歡辦這樣的差事。

等眾人都依言散去,點心才問顧雲秋,“公子,雖說我們賬上的銀子夠,可您這般做——不是正好坐實了那些謠傳麽?”

顧雲秋托腮,看著窗外嗤笑一聲:

“那些人聽風就是雨,這樣的人來往也不長久,他們的生意不做便罷。”

說著,他又轉過臉來對小點心笑,“大浪淘沙。”

點心懂了。

顧雲秋這是要篩一篩客人,將劉金財趁亂混進來那些人給擇出去。

果然,陳大郎的字牌掛出去後——

第二日上,雲琜錢莊門口就擠來不少兌銀子的人。

顧雲秋掛上面紗,挑著二樓的珠簾遠遠看了:

百姓不少,但其中也不乏幾個官宦家的管事。

他便側首吩咐小邱,尋常百姓不做理會,重點記下那些官府、高門和大商賈的。

小邱心裏明鏡兒似的,“東家您就放心吧!”

顧雲秋這才提裙擺、施施然下樓,他環顧一圈這群手裏捏著莊票嚷嚷的人,清清嗓子要眾人安靜,然後才慢條斯理道:

“近日城裏關於我雲琜錢莊的流言不少,各位今日前來,料必是——”

他拖長了聲,吊足眾人胃口,才繼續:

“料必是家中有急難,雲琜錢莊做銀錢生意,自然沒有扣著大家銀兩的道理,只有一樣——我們體諒大家,也請各位客人體諒我錢莊的難處。”

“我家兩位管事一位抱病、一位遠行未歸,所以短期內不會再進行大筆的存兌,各位今日來提,活檔的自是按著莊票提兌,但那些長存檔的……”

顧雲秋笑了笑,“便是按著今日期,給諸位折算。”

這是錢業通行的行規,眾人聽了並無多少異議。

“只一樣,”顧雲秋轉了笑容,神色肅凜,“錢莊立身以誠,我信各位今日是有急難來求兌,但若三日後錢莊重新開埠,各位再拿銀兩來——”

“那便是各位聽信了謠傳、不信我錢莊,先前談過的利錢,得需另算,九一分利的算作八二,七三的算作□□……以此類推。”

“至於五分以上的高利,”顧雲秋彎下眼睛,“便是從今往後都沒有了,各位——可得想清楚了。”

五分往上的高利,這是朱信禮給顧雲秋提的。

錢莊根基不穩,可以在來往客人中挑幾個能長遠相處合作的給出高利,像是有些布莊、茶行,會在開業之初尋幾個夥伴,分給他們高紅利。

顧雲秋當然聽從朱先生建議,不過他們給出去的高利本賬不多,就那麽精挑細選了不足二十家。

可偏偏這二十家裏,還有人要兩頭占著觀望、去討劉家人的好。

顧雲秋的脾氣算不上好,否則前世也不會得個京城第一紈絝的名。

且從小到大寧王和王妃事事順著他,他如今出來做生意已算客氣很多,這群人偏還要配合劉金財在背後算計他。

那,這便怪不得他了。

這般話說完,顧雲秋再不看那群神色各異的人一眼,直接走到櫃上讓陳家大郎幫忙記賬:

“各位排隊,不要擠,兩日內保管給大家兌完。”

百姓是擔心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銀子血本無歸,自然不貪這幾分利錢,反是其中有幾戶商賈打了退堂鼓,猶猶豫豫想著——

反正是兩日時間,倒不如先觀望觀望。

而小邱在雲琜錢莊二樓看得分明,其中有些人就轉頭去遣了自家小廝,說不準是不是要去聯絡背後的劉金財。

……

如此忙碌一日,錢莊的狀況還算好,朱先生經營得當,即便是大宗的提兌,也沒讓錢莊出什麽亂子。

倒是第二日來了幾個營造署的人,張口就說要十數萬兩的大宗借貸,更揚言說若雲琜錢莊不借,他們就不走,堵在外櫃上鬧得很難看。

顧雲秋是半點不慣著他們,哪裏見過這般找人借錢還擺譜的?

他反手就叫點心直接去告官,以寧王世子貼身小廝的身份,說他們過來取王府的銀子,結果遇上了營造署的官員鬧事。

營造署的不怕被官府稽查,他們又怕什麽?

點心跟顧雲秋這些日子也學得機敏,寧王和王妃當初為了看雲琜錢莊門口的楹聯和內堂的題字,遣管家遞過來五百兩的莊票。

這筆賬顧雲秋自己就能查到,當然能配合稽查官員檢查。

營造署那幾個小吏遠遠看見稽查司的人,活像耗子見了貓,也不敢擺什麽大爺的款兒,紛紛站起身就急匆匆往外跑。

偏稽查司帶著兵,見他們鬼鬼祟祟的模樣更坐實了營造署虧空傳言,三兩下就將人給拿下,發落到刑部南獄羈押待查。

這般一來,營造署做上來的一筆賬也被挪到刑部。

顧雲秋這邊,資金的壓力也減小不少。

兩條街巷外——

一位陪著劉金財高坐在雅間裏的小吏聞聽外頭動靜,打發身邊伺候的小廝打聽來消息後,直接嚇白了臉跌坐在地。

“大爺!大爺……”他顧不上那許多,直打掉劉金財手中燈煙,“大事不好了!我那兩個秉筆都給抓到刑部去了!”

“刑部的郎官最厲害,要是他們受不住酷刑供出我們,那、那就全完了,您許我再多的金銀錢財我也沒命享用了哇——!”

劉金財用的燈煙,是一種需要用煙槍對著燈罩吹吸的新玩意兒。

是從東南廣岸碼頭上貢來的,一盞燈要價五六兩,京城裏也就那麽幾個有錢的商戶玩得起。

因此劉金財愛玩這個,吹吸一盞快活似神仙不說,還能展示他劉家大爺財力雄厚,何樂而不為。

被打掉了煙,劉金財嘖了一聲似要發火,但轉念細品小吏的話,又整個人坐直起來、訝異發問:

“怎就被關到刑部裏了?!”

小吏都快急哭了,哪裏還忙得與他說這些,上前就將人從美人榻上抓起,一面扶他下樓、一面哀告:

“您別問了,快想想法子給人弄出來,具體細則我們路上說!”

劉金財被他扶到刑部,南獄的獄卒最貪婪,要進去探望個人少說又要花費幾十兩。

何況這時他們算撞在槍口上,獄卒就算是有心昧銀子也不敢,太子東宮正在徹查京城裏的貪墨和行賄案呢。

折騰了這麽一番,裏裏外外進出南獄,劉金財也被秋日的涼風給吹醒了,他蹙眉狠狠嘖了一聲,心裏也有些急——

這難道是踢到硬茬子了?

可若雲琜錢莊那妞兒在官場真有人,何必與他相爭這麽長時間。

而且,劉金財這些年在官場上也不是沒朋友,若他真沖撞了哪家的神仙,也不至於到今日都沒人來提醒他。

劉金財思來想去,覺著還是湊了巧:

碰巧他們派人過去鬧事,撞上了寧王府兌銀子的人。

不過營造署官員這條路也不能斷,劉金財咬咬牙,讓人到家中給妻子要來銀子,也不管王氏如何哭爹喊娘、說那是她的嫁妝。

東拼西湊最後拿出了兩千餘兩,才好不容易把這事給平了。

營造署的官員經這一遭,是再不敢摻和劉金財的事,慌慌張張就給莊票兌了,再不招惹什麽雲琜錢莊。

劉金財無奈,只能改走商行的路子。

他也鼓動了好幾個朋友去擠兌,只等著雲琜錢莊三日後清盤開業,就泱擠一幫他平日養著的閑人去貸款、鬧事,總之要坐實了錢莊經營不善。

可耐著性子等了三天,不等他找齊人手,就聽見聚寶街上鑼鼓喧天。

劈裏啪啦鞭炮聲響,給劉金財嚇得一翻身從外間的羅漢床上摔下來。

那日搶走了王氏的體己和嫁妝,王氏跟他鬧,沒許他回正房上床。

劉金財坐在地上揉揉脖子,正想找來小廝問,小廝卻先慌慌張張跑進來——

“爺,出事了!”

“他娘的又出什麽事了?我還沒問你呢,是哪個混賬東西大清早在外頭點炮吵得老子覺也睡不好?”

小廝一面挨著他的壞脾氣,一面賠笑,“爺,正是要和您說這件事呢,放炮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雲琜錢莊!”

“雲琜錢莊?”劉金財愕然,然後一翻身爬起來,沒好氣地說,“他們放炮幹什麽?出殯死人了?”

“哎呀,爺您、要怎麽跟您說呢……”小廝撓了兩下頭,最後沒辦法,只能先給劉金財套上衣衫,拉著他往外走,“我們路上說。”

小廝著急,劉金財本來也不守規矩,

所以每日的晨昏定省他也沒去,只留王氏一人平白受著各房太太和妯娌、小姑的奚落,以及公爹公婆的不滿。

從劉府正堂花廳出來,王氏就紅了眼睛,匆匆躲到回廊轉角抹眼淚。

倒是劉銀財佯做路過,偷偷遞了一方巾帕:

“大嫂這是怎麽了?”

秋陽明媚,斜倚在長廊上的劉銀財笑容溫和。

王氏心中酸澀更甚,即便知道丈夫跟眼前的二弟不對付,她也忍不住委屈傾訴。

“哦?”劉銀財聽得饒有興味,“您說哥哥他……啊呀,這真是我兄長的大不是,怎麽能拿嫂嫂您的嫁妝呢?”

王氏拿著巾帕抹淚,聽他這般說,當真給理會作自己兄弟一般,更忍不住地數落開,該說不該說的事都給講。

而那邊,出府的劉金財根本不知道自己後院起火,只顧著跟小廝往聚寶街趕。

這時候的聚寶街已經人山人海,顧雲秋定制的幾口大箱子終於在今日派上用場——

雲琜錢莊門口的告文牌摘下,重新裝點了大紅彩綢、放百響鞭炮,從豐樂橋上一氣兒排了十多輛馬車,每輛車上都並排擺放兩口木箱。

箱蓋打開,裏面整整齊齊碼著光芒熠熠的金絲花銀。

這滿滿當當的銀子幾乎閃瞎了圍觀百姓的眼,也聚集了不少人在街巷兩旁議論:

“不是聽說那雲琜錢莊經營不善嗎?嘖嘖嘖,瞧瞧,這白銀數量,我說——少說也有二十萬兩吧?”

“二十萬兩?我看你是不識貨!那箱子裏頭裝著的都是上好的金絲花銀,兌換成你我平日使的那種可兌二三兩,我看這裏有五十萬!”

“五十萬?天呢!那都能買下半條聚寶街了!”

“可不是,前日我還看著官府來人給他們鋪子裏鬧事的人捉走了,那老板獨身一個小娘子敢開這種店,之前還和正元錢莊的大公子叫板,說不定是身後有人呢。”

“是啊是啊,你們聽說沒有,昨日營造署的幾個官員都遭到了上封的申飭,我看來啊——這雲琜錢莊來頭不小!”

聲聲議論,像是投入靜水的石子,瞬間激起千層浪。

而位於驚濤駭浪中心的顧雲秋等人,卻是面色如常,只將那些令眾人看得紅眼的金絲花銀慢慢運送到錢莊內。

然後,顧雲秋才出來與大家拱手:

“錢莊的內賬已盤點結束,今日重新開門營業,還要勞駕各位父老鄉親捧場!”

顧雲秋戴著面紗,看上去嬌滴滴一個小姑娘,但舉手投足不露怯,已經贏得不少聚寶街上人的好感。

旁邊游家漆鋪的老板頭一個站出來叫好,緊跟著就是上首的兩家巾鋪、青篦扇子鋪喝彩,百姓瞧著熱鬧也跟著鼓掌,倒跟新開業一般。

遠處劉金財恨得牙癢癢:

雲琜錢莊來這一手,他之前的種種造勢和籌謀算是白費了——

有這五十萬兩的金絲花銀,誰還會懷疑雲琜錢莊的實力?

莫說擠兌,只怕還要招攬來數不清的生意。

而且,他昨日為了贖回被帶走的兩個營造署小吏,還折了兩千兩銀子進去,妻子也狠狠得罪了。

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。

劉金財這廂氣得嘔血,他藏身的大樹後卻遠遠走過來兩個人:

這兩人一個是來往京城做布帛生意的船商,一個是走中原道的茶商。

他們都是聽信了劉金財的鬼話,將原本存在雲琜錢莊裏面吃五分利的千兩銀子昨日給提兌了出來。

錢莊的東家說到做到,他們提兌可以、利錢也按著五分給他們算足日子。只是今日想再去存,最多也就八二分利。

八二分這利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或許還能接受,但對他們這樣的大商人來說,就是太少了——

兩人扯著劉金財,一定要從他這裏討要個說法。

“劉大少爺,我們要求的也不多,□□吧?這事你能不能做主?若你能做主,我們就直接將銀子存到你們正元錢莊。”

要在以前,劉金財肯定拍著胸脯說包在他身上。

但如今,正元錢莊不再是他的一言堂。

糊塗老爹塞了二房那個狡猾的狗雜種進來,成日笑瞇瞇的挑不出一點錯,卻已暗中換掉他三個心腹。

而且最可恨的是,劉銀財那狗東西還擔著一重錢業行會副會長的身份,也不用特別搬出來壓他,那些參加了行會的同業,就會多少都高看他一眼。

劉金財支支吾吾,賠笑著說了各中緣由。

沒想那兩人卻根本不買賬:

“我們聽了你劉大少爺的話,將我們存得好好的、五分利錢的大筆銀兩兌出來,如今——你卻要過河拆橋翻臉不認賬?”

“姓劉的我告訴你,你今日若給不了我們這個交待。我們承認你劉家在京城裏是家大業大、我們惹不起,但往後關中的茶葉,你們劉家休想再染指!”

另一人也跟著陰惻惻地笑了笑,表示自己態度與那人一致。

劉金財早些年交友根本不問出身,想著往後做生意總是用的上,結果就是三教九流、潑皮無賴什麽人都往他跟前湊。

眼前這兩位,劉金財之所以選中他們合作,就是因為他們表面上是商人,背地裏卻籠絡有自己的江湖勢力,說直白點,就是道上的黑吃黑。

他有錢、掌權的時候,籠絡這樣的人根本不是問題。

但眼下,他、他……

那兩人瞧他這樣也知道事情是辦不成,盯著他威脅般哼笑一聲就轉身走了,而劉金財委頓在地,根本不知要如何收場。

兩位商人心裏憋著火,自認理虧、也不再上雲琜錢莊那邊湊。

只是取出來的現銀不能跟著他們大江南北地走,還得在京城尋個錢莊存上一存。

但……

念及此事,兩人又坐到路邊茶攤生悶氣:

他們身家不清,原本京城裏願跟他們做生意的錢莊就很少。

如今正元錢莊牽頭,錢業行會一建立,那能夠給他們五分利的錢莊幾乎沒有,□□更算是高攀,再往後退到七三便是小虧了。

他們是一面恨自己聽信了劉金財讒言,一面又著急手中的錢要怎麽辦。

正待這兒悶悶灌苦茶呢,卻有個常在京城茶館混事的引師過來,神神秘秘說要介紹他們到京城的潭溪銀號。

潭溪銀號不算大,可它和京中頂頂有名的衍源錢莊其實是夫妻店。

衍源錢莊幕後的東家來自京中高門段家,潭溪銀號就是那段當家的開給妻子練手玩兒的小錢莊。

盈虧上絕對有保障,段當家的也不會叫妻子吃虧。

關鍵,衍源錢莊明面上不方便來往的商人如他們這樣的,就都會被放到潭溪銀號上,也算一種周轉。

“這……”兩位商人面面相覷,不知引師何意。

引師笑瞇瞇,“利錢的話,中間人叫我傳話二位,□□也不是不能談,只是有一樁事,想要請二位幫忙。”

那兩人也是經年的老商,聽見□□時心裏就咯噔一聲,還以為段家要他們讓出什麽大利。

再聽得有事要辦,反而雙雙松一口氣、放心下來——

京城裏的高門大戶總不屑於和他們這樣不清楚的人交好,但若是有事相求,那便是兩廂得利,誰也不礙著誰。

“不知……是什麽樣的事?”

引師笑笑,湊近過來壓低聲音道:

“其實不是什麽難事兒,全是段家夫人前兒看中一批皮貨,還未到手呢,就被那劉家人截胡。”

“夫人心裏一直氣不順,這不聽聞二位也被劉家擺了一道,便想著求個聯手——她和夫家都不方便出面,想借二位的手、收拾收拾劉家。”

那兩人一聽,臉上笑容也顯陰險。

當真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,劉金財鬧這麽一遭,他們都憋著火,正愁沒地方瀉火呢!

“具體怎麽做?”

那引師低頭這般如此、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。

兩位商人的臉上都揚起了奸猾笑容,紛紛撫掌說好,二話不說就分頭行動。

倒是那引師在茶棚坐了一會兒,等旁邊的人都散了,才搓搓臉,小心翼翼踱步到街巷隱蔽處,手腳都直犯哆嗦:

“我說小邱,你這告訴我的秘密也太大了,這要是鬧出點什麽來,我可別想在京城裏混了!”

小邱笑盈盈站在背街的陰影裏,將一錠金絲銀塞入他手中:

“哥哥您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,這事兒不都說了——過個半年一載的就要被查了,犯事的是劉家,又礙不著你。”

引師接了銀子,卻還是有點害怕,擺擺手,“得得得,我算是明白了,邱哥兒你那新當家是個厲害人,惹不起、惹不起——”

小邱一笑,沖他拱手,轉身瀟灑返回雲琜錢莊。

幾日後,合同場封鎖了正元錢莊,以及加入正元錢莊主辦錢業行會的七八家銀號。

以未繳足憑引、賬目不明等名號,要求他們關門整頓,不然不會發取圈憑。

劉老爺多方打聽,最後才知道——

原來是大兒子在外面闖的禍,想算計人雲琜錢莊不成,反害得自己身邊的友商離心。

是那兩個船商、茶商走了不知道什麽路子,打通了合同場的都場僉事向仲,讓向仲幫忙扣下了他們行會的圈憑。

劉老爺盛怒,要罰劉金財關禁閉。

劉銀財第一個站出來求情:

“爹,哥哥也不是故意的,他已經在想辦法補救了,兩個營造署的小吏他都盡力營救了,還折了兩千兩進去呢。”

“兩千兩?!!”劉老爺兩眼一翻,差點沒暈過去。

劉夫人好心上來扶他一把,卻被他反手打了一耳光,“你教得好兒子!”

劉夫人被打,也破罐子破摔,當即尖叫一聲、抱著兒子哭成一團。

而劉銀財跪在地上,臉上還是掛著笑,“父親,息怒。”

……

劉家和正元錢莊怎麽鬧,顧雲秋並不在意。

反正經此一遭,他相信劉金財能消停很長一段時間。

今日是七月廿九,他沒穿襦裙,而是難得換上了一套正經公子穿的禮服。

輔國大將軍壽誕,他跟曲懷玉約好了、得趕過去賀壽。

點心站在他身後替他梳頭、簪發,李從舟靠坐在床上,透過半人高的銅鏡看著他:

“所以,你是讓小邱找了京城的包打聽?”

顧雲秋嘿嘿一笑,擡眼看到點心已束好了發,便轉過身來看著他、多少有點不好意思:

“我想了想,覺得我自己去行賄有點兒……說不過去,所以借別人的手辦事嘛,反正——也是那劉金財自己招惹的。”

李從舟抿抿嘴,淺笑一聲沒說什麽。

——顧雲秋聰明,也懂得借力打力。

這一招比他想的要更周全、更高明,虧是小世子沒生政鬥那一竅,否則這樣的玲瓏心,在朝堂上又有誰玩得過他?

“那……”

李從舟好奇多日,今日正好提起,他也便問一問:

“那些銀子呢?”

那日放炮多大的動靜,李從舟就算是歇在二樓養傷也看了個真切。

雲琜錢莊剛建立不久,顧雲秋又強調是他自己偷偷辦的、沒有用王府一分錢,那——是從何處得來那麽多的金絲花銀?

雲琜錢莊有這樣強悍的財力?

能隨隨便便拿出來近五十萬兩的銀子?

“啊?那個啊……”

顧雲秋俏皮地眨眼,沖他一笑、吐吐舌頭,然後過去扶了李從舟到面朝小院的這邊一個窗口。

他打了個響指,守在院中的陳二郎仰頭聽令。

幾人匆匆拆開其中一個箱子,陳二郎撥弄兩下,面上一層銀子被拾開,露出下面沈甸甸一整箱——

全是京畿羅池山上,常見的大白石。

李從舟:“……”

而顧雲秋扶著他,笑得很狡黠:“我是唬他們的啦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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